风行水上丨张家兄弟写春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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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我老家过年的时候都要请人写春联。一写写一天,除了大门以外,猪圈上要写“肥猪满圈”,鸡舍上要写“六畜兴旺”。犁头和锹把上也要贴上春联,连灶屋的灶台上都要贴上春联。
村里字能拿得出手就数张家两兄弟。老张家原先是村里的大户,家里开着糟坊和糖坊。走几十里路还是老张家的地,长工雇了几十个。解放后张家就衰落下来了,家产也让村里人给分了。我家还分了他们家一个雕花的碗橱和小方桌。
因为家道败落,张家两兄弟连媳妇都没有娶上。他们俩一年当中所能享受到最幸福的时光,就是春节的时候帮人家写春联。订好日子以后,要写春联的人家就先来帮他们把文房四宝“请过去”。然后把一间屋子扫得干干净净的,他们写春联的时候不允许人进去。下午写到三四点钟,主家还要准备晚茶。
晚茶就是在滚水冲好的炒米里面打两个鸡蛋。他们两个人都很讲规矩,碗中的鸡蛋无论如何只吃一个,另外一个留下来端出去招呼主家的孩子吃掉。老大写字的时候,老二就在旁边帮着折纸上的格子。张家老大一个眼神老二就知道这个纸要裁多大,折几个格子。
因为帮村里人他们不收报酬,大部分人家会给点“回礼”。或者是杂糖,或是挂面、元宵、豆腐之类。顶大方的人家给一方肉。给外村的人写收个两块、三块的。
张家老大以前上过私塾,写得一手好欧体字。用我们当地的话讲,像“刻版”刻出来一样。老二字写得不如老大好,但是他会画画。什么东西他看上一眼就能给画出来。农闲的时候,他画八仙过海或者南极仙翁到集镇上卖。有时人家家里“老”了人(去世的委婉说法),要画遗像也请他,画一张给个几块钱。他们两兄弟一般从腊月起就在外面写春联,一直要写到年三十才回来。
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上描红课,字一写就写得超出格子。有时还洇得一塌糊涂。我爷爷请张家老大看我的字,让他给指点指点。张家老大翻开描红本子看了看说:“这个体不好!”要写就要照着仿字写。然后他找了一块硬纸板,剪成很小的方块。先写横划,然后竖划和撇捺。他说先把这个笔划写好,以后再拿给他看。
他摇着笔杆子说:“这个字就像人的大褂子,先要讲究个横平竖直。把这个写好以后才能谈到体势,什么颜、柳、欧、赵都要从横平竖直中来。”他让我半个月到他那里去一次,写好一个笔划以后就换一个。慢慢写到简单的字,比如“天、地、日、月”等等。
张家两兄弟的日常生活过得很戏剧化。饭烧好了,老二就到老大旁边小声地说:“家哥——吃饭么?”老大把眼镜推到额头看他一眼说:“有劳了——那就吃吧!”老大给人写寿幛或者墓志,写好后请老二过去看。老二认认真真看完以后说:“甚好!甚好!”
他们俩有一块自留地。别人家犁地都是一个人使牛,犁到地头喊牛“撇——着——”牛就拐弯。他们两兄弟一人牵牛,一人在后面扶犁。一般是老大牵牛,老二扶犁。到了地头老二就喊:“家兄有劳了——转弯——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老大听了就把牛牵过来转它一圈。村里人看到两兄弟在地里干活,看了都觉得好笑。
春天的时候紫云英开花了,老大跟老二在地里挖地。老大看着灿如云锦的花被埋在土里,忽然对老二说:“我想起个对子,不知道老二你还记得否?红芽瑞茁蓝田玉——”老二说:“家哥——下联是不是——金线香分紫云英。”“啊,正是!正是!”
张家老大是一个很有童心的人,他看到我们摔泥炮。就说他做泥炮做得好,然后用我挖来的黄泥做了个泥炮。一边做一边还给我传授做泥炮的窍门,说中间要做得空,这样掼起来才响。看见小孩在水边用瓦片打水漂漂,他也捡一堆瓦片和我们来比赛。张家老二就站在旁边,笑吟吟地看他哥哥玩。
我跟张家老大学了两年的字。到了第二年的时候,他说你自己家的春联自己写吧。他写好了几个范例给我,然后教给我折格子的方法。我写好以后拿给他看,他说很好,以后再要写就要照古人的字帖去写了。我问他写什么帖。他说:“你写颜体字吧!《多宝塔》就很好。那个字有气势!过去有个大书家叫董文敏的就是写这个字出来的。但我现在没这个帖子,以前家里有都叫人给拿走了。”
张家兄弟晚景很不好,随着印刷对联流行起来后,过年请他们写对联的人少了。过去吃完了年夜饭张家兄弟就要开始写下一年的春联了。他们一天写几十条,写好后用个塑料袋扎起来。因为怕空气侵蚀到里面红纸就不鲜亮了。这些写好的对联批发给方圆几十里开小店的,一年下来也够两兄弟吃穿使用的。
他们两兄弟日子过得很简单,冬天白菜上来就吃一季白菜。偶尔蒸几块腊肉,也是算好块数。谁也不多谁也不少,碗里油汤还要兄弟怡怡地让半天。写对联的收入少了之后,老二只好在家拼命画画拿到外面去卖。
有一年过春节前老二画了不少观音送子、财神来到的画在集市上卖,那天生意不错。到了下午的时候卖了有几百块钱,老哥俩说今晚上回去无论如何要喝它几杯。
谁知道,这几百钱当中竟然有两张一百是假钱,开小杂货店的把这两张假钱给挑出来以后,老二听了半天没有说话。他默默地收摊子,然后把挂在绳子上的春联拿下来,拿春联的时候忽然呕了一口血。老大问他:“二弟你怎么了?”老二用脚把地上的血痰搓了搓说:“没事!没事!回去我还画。”
老二回到家里没到正月就死了。临死的时候老二握着老大的手说:“家哥——你要好好的——我走了——不能照应你了。”老二走了之后没半年老大也走了。
村里人把这弟兄俩葬在山坡上一片意杨林里,草已经长得很深了。现在我们当地过春节的时候都是用印的对联,有的还是用金粉印的。有些年龄比较大的人还记得张家两兄弟,认为这种印刷的没有他们写得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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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班主编 | 董啸 值班编辑 | 小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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